怀念我平凡却又伟大的母亲
Hi威海客户端 2024-05-13 15:35:00

怀念我平凡却又伟大的母亲
迟浩田

迟浩田
转眼我已年过古稀,真是时光如流水,母亲已离去38个年头了。这些年来,每当我一个人的时候,母亲的身影便时常萦绕在眼前。尤其过了75岁生日后,脑海中更是波涛起伏,思绪万千,思念母亲之情经常如潮奔涌,无休止地叩打着我记忆的闸门。
我出生在胶东一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。母亲一共生了11个孩子,其中4个夭折,我在男性中排行老三。家里人多物薄,我小时候的记忆就是穷,“家徒四壁”的矮屋和“糠菜半年粮”的日子。我家孩子那么多,一人一张嘴就是无底洞。父母每天日出而作,日落方息,只求能勉强糊住十余张嘴,就是最大的满足。母亲是位身材弱小的缠足妇女,没读过一天书,但母亲的的确确是我们家的顶梁柱,她就是凭着那双小脚、那副弱小的身躯和如柴的双手,跟父亲一起担负着繁重的农务劳作,还要整天为全家人的吃饭穿衣精打细算。为困苦的事情费尽心思,这就是母亲生活的全部内容。然而就在我长到7岁时,妈妈竟下定决心,把全家人召集在一起,宣布要送我去学堂念书。记得那次妈妈说:“我想了想,只有念书,学到文化,才能改变咱们一辈子在地里刨食的命运。不念书就没有出路,一辈子让人家看不起。我看小三挺机灵的,是块当先生的料儿,让他去念书吧。”
后来,妈妈又专门叮嘱我:“妈妈供你上学,就是希望你能做一个有出息、有志气的孩子,而不是像你爸、妈一样,一辈子都是‘睁眼瞎’,累死累活连顿饱饭也吃不上。你上了学,一定得努力,争取多学点文化,长大了去当先生。”那时的我是懵懵懂懂,对妈妈的话理解并不深刻,就问妈妈为什么要让我当先生呢?妈妈充满憧憬地对我说:“当先生好呀!先生不但是不干庄稼活的文化人,还能到各家去吃‘派饭’,谁家有上学的一年不轮上个一两次呢!能吃到一块咸鱼,一块饼子,有时候运气好,还能吃上个鸡大腿!”
在我的记忆中,那时家里一年到头糠菜为伴,吃的尽是谷糠、地瓜叶子,偶尔能吃上顿带点五谷杂粮的“干饭”,那不是过年就是过节。在妈妈眼里,先生一年到头都有饭吃,先生了不起。这使妈妈羡慕先生,更希望我能当先生。正是在妈妈的坚持下,我离开了整天赤着脚、光着屁股在村头玩耍的小伙伴,背着妈妈用旧衣裳改做的小书包,迈进了学堂,迈向了从此改变我一生的一个全新的世界。
为了妈妈的笑容,我拼命吸吮知识的雨露。一份汗水,一份收获,每次的成绩都会让妈妈笑得像孩子一样开心。我让妈妈深信,这条路她为我选对了,一直走下去,我一定能当上先生。在妈妈的支持下,我断断续续地读到高小。就在我继续求学信心百倍的时候,国家和民族的灾难现实改变了妈妈,也改变了我。但直至今日,尽管“当先生”早已不再是我的一个明确的追求目标,但因之而来自于妈妈的鞭策,却成了一直铭记我左右的警句,激励着我踏实做事,老实做人。
1941年的一天,日本鬼子“大扫荡”到我们那里。过去耀武扬威的国民党兵跑得不见踪影了。我们村子西边大庙,是八路军用土翻砂试制手榴弹、地雷的“兵工厂”,被鬼子一把火烧成一片火海。乡亲们到处躲避,此时,妈妈什么东西也顾不上带,拉上我们几个孩子就往外跑。妈妈心惊胆战地喊着这个叫着那个,拽着我们的手拼命地跑,想尽快冲出鬼子的包围圈。一双小脚、几个孩子哪能跑得快?在村头的河畔遇上了鬼子,一拳把我打倒在地,用穿着铁掌皮鞋的脚把瘦小的妈妈踢到了沟里,也正是这一次,我们和妈妈第一次看到了真实的杀人场面,看到鬼子的野兽暴行。凶残的日军杀害了一个刚结婚不久的新郎,又在光天化日之下轮奸了新娘。这惨不忍睹的一幕,让我们感到妈妈那攥紧我们的双手在颤抖。乡亲们也都个个咬紧牙关,攥紧双拳,但也只能强压怒火,用仇恨的目光进行着无声的反抗,心灵挣扎在痛苦的无底深渊。
也正是这一次血的经历,震撼着妈妈那颗慈软的心,和家人商量后,妈妈毅然做出了送我当兵的决定。妈妈那天对我说:“小三,你要和二哥一样去当八路,不打走鬼子,日子没法过!”我听到这儿为之一震,在这战火愈演愈烈的时候,妈妈做出这样的决定,难道不怕我有个三长两短吗?是妈妈看到日军暴行后的一时冲动吗?不,不是的!妈妈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抉择,是妈妈又明白了一个道理。哪个妈妈不爱惜自己的儿子,她知道仅凭自己的儿子亦是沧海一粟,可是八路的队伍里不正是千千万万个母亲的孩子吗?她后来对我说:“我们祖祖辈辈在这里过安稳的日子,这些孬种、坏蛋为什么欺负我们这些老实巴交的老百姓?看来,光靠当一个先生,挣几顿饱饭,改变不了我们穷人的命运!”
几十年后每当想起妈妈从“好男不当兵”到送儿子当八路这一思想转变过程,总是感慨万千。作为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,妈妈的这一转变就她本人而言是再朴素不过了。她也许没有抗击外敌、翻身解放的智慧和胆略,当然那时更不会期盼儿子通过从军征战,走上仕途,成名成将。她的想法只是,当日本鬼子逼得我们一名普通百姓连成为一名“先生”、过上能吃顿饱饭的日子都不可能的时候,就只有去斗争,去反抗,去拿起枪打击敌人。从对鱼肉百姓的国民党军队的厌恶,到送走又一个读过书的十几岁的儿子参加八路军,投身革命队伍;从与世无争到奋起抗日,妈妈以及千千万万的妈妈这一朴素转变中,又包含着怎样的伟大啊!

胶东抗大支校油印课本
1947年在孟良崮以北的南麻战役中,我的左小腿被打断了,由于失血过多,人近昏迷。在生死边缘的我,真想和小时候一样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尽享幸福。这个时候外面谣言四起,传我已经牺牲了。转到莱阳后,巧遇邻村学友,我便迫不及待地让他给家里带了口信:“我还活着。”家人知道我没有死的确切消息后,妈妈并没有完全从担心中解脱出来,她老人家已知道从没离开过家的孩子,现在正忍受着战火摧残的痛苦,忍受着伤痛的煎熬。骄阳似火,再加上医疗条件有限,我的伤口逐渐恶化,化脓生蛆,恶臭难闻。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,我和一个腹部受伤的战友坐在一辆沂蒙老大爷推着的独轮车上,向战地医院赶。当时医疗条件极差,没有消炎药品,医生将热盐水晾一晾,用小扫帚蘸着盐水扫扫蛆,仔细清洗伤口时,就像用利刃在我身上割肉一样,豆粒大的汗珠落地有声。医生们在商议对我的治疗方案,南方口音我不全懂,大概是担心恶化到这样会造成破伤风,只见他们在我膝盖上方划了一个杠后,就把我推到开刀房。到了门口我才明白过来,是要截肢。我那股拗脾气一上来,什么都不顾,只顾死死用手把住门框,坚决不同意,并斩钉截铁地对他们说:“要截腿,先截头,我还要打仗,我还要回前方,死也要死在战场上!”医生说我是条汉子,是硬骨头,就没有截肢。在医生的精心救护下,总算保住了我完整的身体,做完手术后我在想,可以上战场了,可以自己走回去见妈妈了。

1956年12月,迟浩田与姜青萍结为伉俪。

2016年8月,迟浩田给朱呈镕的信。
吃过饭后,妈妈执意要给我洗洗脚。我理解妈妈的心思,顺从地按妈妈的意思,坐到了一把高椅上。我正准备脱掉鞋袜,老人执意不肯,她把我的两只脚全揽在怀里,放在膝盖上,细心地帮我脱鞋、脱袜,挽起裤脚,也就在那一刻,妈妈看到了我腿上的累累伤痕。妈妈吃惊地叫了一声,赶忙又抱紧了我的双腿,把裤筒挽了又挽,一双粗糙、长满老茧的手在疤痕处抚摸着、停留着、颤颤巍巍的。我感到有水滴掉到了我的双腿上,凉凉的,又重重的。我听到了妈妈极力控制又难以抑制的抽咽声,妈妈哭了,苍老而又瘦弱的肩头剧烈抖动着,银白的头发显得那么凌乱。
年轻时在地里刨食,吃糠咽菜的时候,妈妈没有哭过;含辛茹苦地把一大群孩子拉扯成人,妈妈没有哭过;面对日本鬼子的烧杀抢掳,妈妈有过愤怒和仇恨,但也未曾哭过;送儿子上战场,刚强的妈妈同样也没有哭,可今天,年迈的老人面对儿子的伤痕,她流泪了,而且哭得是那样的伤痛。那一刻,我忍不住也掉了泪。“醉卧沙场君莫笑,古来征战几人回?”——想着与我一同征战南北的战友一个又一个地倒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,想着无数母亲已经失去了为征战回来的儿子再洗一次脚的享受,革命的成功、共和国的成立是多么的来之不易啊!我一边用手细心地为妈妈梳理着稀疏的银发,一边和老人讲着这个道理。年迈的妈妈听懂了儿子的话,不住地含泪点头,用她那颤颤巍巍的满是青筋的双手摸着儿子腿上的一处处伤痕,眼泪却仍旧不断线地涌出。
临走时,妈妈为我新做了一双土布鞋。我提出不让大家送了,自己一个人走就行了。可妈妈坚决不同意,她在我的搀扶下,送了一段又一段路,最后还是我硬阻止她老人家停住了步子。然而,走出好远,我一回头,再回头,妈妈瘦弱的身躯却一直伫立在村边石碾盘上,向我挥着手。就在这依依不舍中,我几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妈妈,离开了家乡。
1968年10月,我在北京接到妈妈病危的电话。当时正是“文革”比较乱的时期,部队有任务不能请假,只好让11岁的儿子代我回去看望。我没有来得及赶回去,妈妈就离开了人世,儿子替我给妈妈送了终。及至我到家,妈妈已经下葬。儿子告诉我,奶奶临走的时候还问:“三儿哪去了?”我顿时泪如泉涌。妈妈一生为我操碎了心,可我没有为妈妈做点什么,就连妈妈走的时候,也没能见她最后一面。看着地上的一堆黄土,想着操劳一生却没享一天福的妈妈,无尽愧疚都化成了伤心的放声痛哭。
回顾她老人家的一生,可谓普普通通,平平凡凡,没有任何可以夸耀的地方,也没有任何可值得记载的历史。然而,在儿子的眼里,盛满的却是妈妈的伟大。妈妈是最无私的,为了孩子的成长,妈妈犹如一头躬耕乡田的老牛,从年轻力壮到岁月染白双鬓,妈妈像千千万万的妈妈一样,无怨无悔地付出着,透支着,流尽了汗水,淘尽了青春,皱纹布满了曾经年轻的脸,重担压弯了曾经挺拔的腰。孩子们一个个长大了,成家立业了,妈妈也老了。但老了的妈妈心中装满的,仍然是远行的孩子,哪怕是在临终前的一刻,她依然想着我。
妈妈没有文化,也不懂得什么大道理,但却懂得“国家兴亡,匹夫有责”。所以在国家危难之时,她能放弃自家利益,冲破封建思想的束缚,送两个爱子奔赴革命的最前方。妈妈是平凡的,是伟大的,是值得我们永远学习的。作为她的儿子,我引以为荣。
一个经过炮火硝烟洗礼、经过生与死考验的老兵,一个战争的幸存者,一个在妈妈百般呵护下成长起来的热血男儿,多年来,没有在妈妈的床前、膝下尽孝,这种愧疚是难以言表的。但几十年来我没有辜负妈妈对我的希望,为党、国家和人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,做了一些工作。使自己能在忠孝的天平上寻求一点平衡,这也算是对妈妈的养育之恩做点滴的报答吧!妈妈对我的教育和影响改变了我的一生。从妈妈最初对我的希望,到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做出送儿参军的选择,以及多年后妈妈见到带有多处伤痛的儿子的悲与喜,这一切都淋漓尽致地透露着母亲的平凡、伟大与对我的无限疼爱。“树欲静而风不止,子欲养而亲不待”,这种爱只能化作永久的回忆和无尽的思念了。
不知道有过多少次,每当夜深人静时,妈妈那忙碌的身影、殷切的教诲,常常浮现在我眼前,一觉醒来总是老泪纵横。
妈妈,我永远想念您!
迟浩田(1929—),男,山东招远人。1944年6月参加工作,1946年10月加入中国共产党。1948年至1955年任三野第二十七军七十九师二三五团三营连副指导员、指导员、营副教导员、教导员、团政治处副主任。1955年至1958年任陆军第二十七军七十九师二三五团政治处主任。1959年至1960年在解放军军事学院合成系学习。1960年至1966年任陆军第二十七军七十九师二三五团副政委兼政治处主任、团政委。1966年至1967年任陆军第二十七军七十九师政治部主任。1967年至1969年任陆军第二十七军七十九师副政委。1969年至1970年任陆军第二十七军政治部副主任。1970年至1973年任陆军第二十七军八十一师政委、《解放军报》社核心小组成员。1973年至1977年任北京军区副政委、《人民日报》社负责人、副总编辑。1977年至1987年任解放军副总参谋长兼总参谋部政治部主任(1982年免兼职)、济南军区政委。1987年至1992年任中央军委委员、解放军总参谋长。1992年至1995年任中央军委委员、国务委员兼国防部部长。1995年至1997年任中央军委副主席、国务委员兼国防部部长。1997年至1998年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、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副主席、国务委员兼国防部部长。1998年3月起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、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副主席、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军事委员会副主席、国务委员兼国防部部长。
(来源:中共威海市委党史研究院)
总编辑:殷洪军
值班总编:张军涛
复审:颜燕军
编辑:王佳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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